依然小鬼

【叶喻2018中秋】吾心安处是吾乡

 @叶喻搞事生产大队  

叶喻1V1,HE,HE,HE!

昨风一吹无人会,今夜清光似往年。

-【唐】白居易《八月十五日夜湓亭望月》


1

叶家的大少爷疯了。

人们私下都这么讨论,可若说怎么个疯法,也讲不出所以然。叶家是军旅世家,在B市就算不能只手遮天,但叶老爷子吼一声,地皮也要抖三抖。两个儿子更是人中之龙,自幼就是夫妻俩的骄傲。眼见着大儿子今年就要博士毕业,却晴天霹雳。邻里都说,是学习学傻了。

叶家的大儿子叫叶修,从小就是大家口中“别人家的孩子”,长大了也是让姑娘们芳心暗许的青年才俊。可近些年,却像得了失心疯,每日独自一人到公园的长椅上坐着。他话不多,对每个来打招呼的人都善意微笑。如果有迷路的行人来询问,还能好心帮人指路,甚至时常陪遛弯的大爷们讲两句笑话。可更多的时候,他只是安静坐着,间或偶然地,对身边的空气自言自语,好像冥冥中真有人给他回应,乐此不疲。

“这是精神分裂症的早期症状,我的建议是进行药物介入和行为控制。”

端坐桌前的医生神情严肃,金丝框眼镜反射窗外日光,莫名透出几分冷凝,桌前竖立的简介上一连串头衔,似在呼应他的言之凿凿。陪在叶修身边的家人心急如焚,忙不迭确认:“可是医生,他暂时还没有过分异常的行为,是否可以先进行心理疏导……”

“攻击性和自残行为并不是标志,我们对精神分裂的判断标准,是出现了明显的幻觉,而且病人非常确定……”医生犹在耐心讲解,叶修望望神色凝重的家人,迷惑不解,于是又转身去看另一侧的白衣青年。

那人不过20出头的年纪,中分短发显出些许书生气。他单手插在裤兜里,叶修知道里面装着他的学生卡,上面写着“喻文州”,那是他的名字。室内的空调温度太低,吹得他薄衫下汗毛直立。可那人立在风口,衣摆却丝毫不见起伏。喻文州接收到他的视线,也回过身同他对视,一如过去无数次那样,清俊面容露出抹暖意十足的微笑来。

叶修对自己方才的患得患失感到可笑,既然喻文州一如既往云淡风轻,想必没什么可担忧的。他被那人纯真笑意勾得心痒,伸手去牵他的手,想凑上前偷一个吻,却被人害羞地向后一退,躲开了去。徒然,耳畔惊呼炸响,医生手指比着他动作,笃定语调隐约得色:“看,这就是精神类疾病的表现。”

刹那间,整间屋子里的人看向他的眼神都变了,叶修的笑容还来不及收回,就空落落地僵在脸上。等候在旁的母亲几近崩溃,扑在他肩头失声痛哭:“没关系,小修,我们治,你一定会好的,一定会恢复的。”

叶修满目茫然,不懂生母悲痛从何而来。他又回身去望喻文州,只见那人不知所措地立在众亲属的包围圈之外,孑然一身,形单影只。家人总是这样,仿佛只顾忌他的情绪,对喻文州视而不见。他看得心疼不已,想把人拥入怀里,抬起的胳膊却被双胞胎弟弟握进掌心:“哥,没事,我们都在。”

 

2

“小修,早点睡吧,明天还要去张医生那里呢。”

“好的妈妈,您早点休息,我和文州也要睡了。”

叶修如常与母亲道别,回过身帮喻文州整理好枕头,率先躺进被中,邀功似的冲对方眨眨眼,完全不符他博士身份的精明干练。喻文州被他幼稚举动逗乐,轻声笑骂:“傻样。”却拗不过他执着眼神,配合地贴在他身旁,双目闭阖,“晚安叶修。”

“晚安,傻样的媳妇。”叶修攥上他的手,心满意足进入梦乡。

叶母看着他身边空荡荡的位置,不忍击碎儿子知足笑容,只得不动声色叹口气。缓缓关上的房门似隔绝时空,任由他沉浸在不为人知的欢乐悲喜中,小心翼翼经营所有与俗世无关的感情。他出不来,别人进不去。

可他们不可能放弃治疗,叶修还年轻,还有更长远的未来。

 

“叶修,你最近一次见到喻文州,是什么时候?”

“今天早晨我们还在一起啊!我刷牙时候他站在我旁边,还用报纸折了只帽子扣在我头上。”

“你还记得,报纸上的日期吗?”

“2025年5月吧?几号我忘了。他正好把日期叠在外面,镜子里一下就看到了。”

与其他同症状的患者不同,叶修从不抵触就医,也是这家心理疏导机构的常客。然而大抵是他心理防御太强大,抑或是幻觉的影响太严重,叶家人访遍B市名医,众多方法各显神通,结果竟然都是束手无策。张医生数次对他进行催眠,但收效甚微。

“我记得你之前和我说过,你读博士的时候,和喻文州在校外租了间宿舍。那天你们做早饭时,他也用报纸做了只帽子给你。你记得当时报纸的日期吗?”

“唔,好像也是2025年5月……”

“是的,那是三年前的日期了。”张医生娓娓道来,趁他思索,取过桌上的台历塞进他手里,“叶修,现在是2028年,你还有其他关心和爱护你的家人,但喻文州……已经不在了。”

“可是。”没想到叶修看也没看日历一眼,反而反手指向身后,眸中清澈,“文州他,就在这里啊。”

 

3

叶家人为大儿子不见好转的病情焦头烂额,可祸不单行,没几天又接到了小儿子入院的消息。

叶修刚吃过早餐,就突兀感到头痛欲裂,不多时公司来电,叶总裁今早去公司下属的工地慰问,员工操作失误导致管道断裂,被击中头部,当场昏迷。父母都赶去医院看望,不放心他独自在家,如儿时把他带在身边。所幸叶秋伤得并不重,三人赶到时,已然确认仅是外伤,并伴有轻微脑震荡。医院病房窗明几净,满头绷带的叶秋靠在床头,造型怪异,看他们推门进屋,却噗哧一下笑出声来。

“混账哥哥,早晨头疼没有?”他轻描淡写地分享经历,让叶修心湖泛起涟漪,“人家都说双胞胎是有心电感应的,我倒觉得咱俩更像身体感应。你看,你病了,我就出事了。知道吗,你出车祸那天,我在办公室里,也突然疼得昏天黑地。小时候的糖你都不能好好分我一块儿,轮到霉运了,倒是一点儿没落下我啊……”

叶修闻言,猛然呼吸一窒。胸口像燃了团火,灼伤肌肤,烫得他心尖发疼;又像被谁当头浇了盆冰水,从头冷到了脚,直把他心头执念的火焰也浇熄,层层叠叠地埋上了灰。他偏过头看向身后目光殷切的父母,岁月已斑驳了他们日益苍老的发,而他还毫无所觉地沉眠在幻境中,不肯清醒。

 

或许是心理上开始动摇,产生接受现实的因子,叶修又坚持服用了半年的药物,症状略有减轻。而后,他主动联系了负责心理疏导的张医生。

催眠伊始,他又见到那位少年,宛如当年校门口,隔着苍茫人海惊鸿一瞥,白衣而立,不知从何而来的风吹皱他的衬衫,扬起他墨色的发,好似三千青丝缠绕心房,能可共生到地老天荒。然而叶修知晓,今次一别,即是永诀。旅程将启,因为他本身,就是专门来道别的。

喻文州站在他一步之遥,柔和光影描摹他单薄轮廓,如画眉目勾勒清浅笑意。

“叶修。”他说,“以后你一个人,要加油啊!”

叶修想,他大概也是笑着的吧。他听见自己说:“嗯,文州,再见。”

 

4

叶修和喻文州相识于大学内的某个学术论坛,当时喻文州刚接手学生会,邀请已经保送硕博连读的叶修担任评委,一来二去,两个相似灵魂天生契合,难以自持,互相吸引,逐渐交融。叶修的家世背景敏感,两人相恋五年,地下恋三年,直到喻文州考上本校硕士,他们才慢慢在校内公开。爱情中的人总是晕头转向,他们把精力全部投入到和彼此的相处上,从没想过有一天会天人永隔。

车祸发生那天是叶修的毕业典礼,当时他们从聚会宴席的推杯换盏中脱身,正徒步返回两人同居的出租屋,口中还商讨着趁此机会互见家长的事宜。不料天降横祸,一辆货车未遵守交通规则,无视红灯横冲直撞。喻文州跟在叶修身后,眼见危险来临,不假思索将他推离。叶修被货车驶过的力道扫到,一头撞上马路中间的隔离护栏,与死神擦肩而过。而与他咫尺之遥的恋人,却代替他被碾在车轮之下。

叶修登时崩溃,送进医院时已然神志不清,医护人员费了老大的劲才把他和护在怀中的断臂分开。喻文州的尸体被家人认领,带回G市老家火化埋葬。而那时的他,已经被叶氏的参天大树重重包围,隔离治疗。他终究没赶上喻文州的葬礼,甚至没能见到喻家的双亲,说上一句不合时宜的愧疚,或是来一场迟到太久的自我介绍。命运不公,喻文州就这样被扯离他的生命,利落地不留任何情面。出院时,叶修的病症已现端倪,他不懂如何在痛失至爱的世界中生存,惶惶不安,念念不忘,只得逃避现状。

经过治疗,精神分裂的症状痊愈了,幻觉消亡,叶修也再见不到喻文州。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,是你存在于我每一缕呼吸,我却再也触碰不到你。

疗程结束后的第一次跨年酒会上,叶修举杯致辞,感谢家人锲而不舍的陪伴,也感谢医生团队医术高超技艺精湛。他们把他拯救回现实世界,把他变回一个正常人,让他不再沉溺幻境故步自封,让他得以在世人歆羡的目光中继续做叶家的大少爷,真是功德一件。

可是又怎样呢,他不快乐。

 

5

生活恢复正轨,叶修接受家里的安排,去B市某个科研机构就职,过上朝九晚五的作息,家和单位两点一线,成为这城市川流不息的人潮中平凡的一分子。他甚至应和家中长辈好意,还像模像样地相了几次亲。叶修家世显赫,安排来的不是富家千金就是高知分子,与他也算门当户对。他仪表堂堂,礼貌多金,言谈得体,没表现出半点不愿。然而屡战屡败,到最后竟然没一个成功案例。

大抵女性的本能总是敏锐,其中某个女生曾对他说:“别勉强自己了,你的心里明明住着一个人。”

那日叶秋恰巧去附近参加会议,一早就约好了结束后顺道接哥哥回家。他来得早些,把那人的话听个正着。他怔在原地,不期然撞进那双惯常没精打采的眼里。叶修窝在咖啡店的沙发座里,笑容清淡不见阴霾,标准得如同设置好的公式化弧度。他似也对自己被轻易识破的状态无能为力,挑眉看他:“你看,就别祸害人家女孩子了吧。”

 

自此以后,家中人也不再强求叶修相亲,任他顺其自然。只是怕他犯病,喻文州这个名字成了家中禁忌,无人过问,无人提及。喻文州送他的海豚玩偶在搬家中遗失,他的手机号多年停机,QQ号无人问津,按流程被官方回收,清除信息,提供给其他人循环使用。时光终于逐渐抹去了喻文州留在他生命中的印记,就像人体的细胞每七年就会全部更换完毕,好像曾经历他抚触的每一寸肌肤和血液,都无需记起。

叶修后来也曾通过校园通讯录,联络到喻文州研究生时期最好的朋友黄少天,并委婉表达了想去喻文州家中探访的心愿。可当年口若悬河的小学弟,却在听筒那头沉默半晌,避重就轻地说,还是算了吧,叔叔阿姨过得挺好,你一来,又会勾起伤痛回忆。

他于是便不再提,既然都选择粉饰太平,又何必用私心去打破单薄脆弱的宁静。只是偶尔夜半,在孤单的大床上被寒风惊醒,他才会后知后觉地想,若是那人还在等他温暖,多好。

 

他终其一生未曾婚娶,孑然一身住在名下的一处公寓里。父母相继去世后,叶秋晚年携爱妻去了某个海岛疗养,兄弟俩天南地北,偶尔来通电话,权作关切,再无人顾忌他所做之事。叶修便选了个日子,飞去祖国南端,到G市的墓园看喻文州。

他霜发鬓白,从前矫健的步伐已近乎蹒跚,沿着黄少天给他的地址,缓步走完半个多世纪的距离。

这是多年来,他们的第一次重逢。墓碑上的青年在照片里对他眉目含笑,仿佛岁月从未带走他们缱绻的光阴。叶修两手空空,花也未带,转身随性地坐在墓碑旁,就像在校时同他坐在湖畔的草坪上。

“文州,久等了啊。不过嘛,你还是老样子。你没怎么变,我却已经是个老头子了。”

“少天还是那么絮絮叨叨,他也是个小老头啦!他说他还时常梦见你,说你在梦里还保佑他呐。”

“可是文州,你怎么,就不来看看我呀。”

“你是在和我赌气嘛,气我从前和你说了再见,就一次也不肯再入我梦里。”

叶修断断续续说着,如同多年前梦寐以求的幻境里,那人静立身旁,陪他细数余生漫长。气息渐渐微弱,心脏自胸腔无力地搏动几下,他索性歪头枕上墓碑,神色安祥。苍老疲惫的灵魂跋涉千里,大半生颠沛流离,终于在此处找到归期。

微风轻送,他恍惚间听见喻文州的声音:“叶修,欢迎回家。”

吾心安处是吾乡,因你所在,我才能荣归故里。

 

6

悠长呼吸猛然急促,叶修粗喘几声,瞬间睁开双眸,自噩梦中惊醒。

他仰躺床面,直勾勾地盯着夜幕中的天花板,触感逐渐回笼。空调的定时已过,室内温度略有些高了,他却不住遍体生寒。方才的梦境太过真实,余韵仍停留在他四肢百骸。叶修勉力调整气息,僵硬的手指抽动几下,亟待抓取些实物来减缓内心巨浪滔天的恐惧。他微动手腕向右探去,不多时便触到一个温热体温。

喻文州就睡在他身侧,气息平缓,面容恬淡。叶修侧过头盯着他看了半晌,以他日常秉性,绝不会扰人清梦,可生离死别的痛苦太过巨大,他此刻只能从对方身上寻求救赎。叶修转身,一使力将人拥入怀里。

他总算想明白心底不安因何而起。电竞选手大多有烟瘾,叶修也不例外。上个月竞技总局组织体检,他的肺部被查出有小块阴影。医生建议他减少抽烟,否则可能转化为癌症。自那之后,喻文州以此为名,直接没收了他的打火机和香烟,并亲力亲为监督他完成戒烟大业。叶修虽然答应配合,但保持了30多年的习惯不可能说改就改,因而有人督促尚可坚持,没人在的时候偶尔还会难以克制地偷偷抽上一根解馋。他安慰自己说,戒烟是个循序渐进的过程,这日却不巧被来总局送文件的喻秘书遇个正着。

喻文州倒没当场爆发,只是掩不住眼底失望。叶修自觉心虚,载人回家的途中谨言慎行,也没能换得佳人一笑。睡前洗漱后,喻文州更是径直去了客房,显然是要冷处理。叶修自个儿忐忑不安失眠半宿,终于没出息地取了备用钥匙,自知理亏主动爬上了对方的床。

也不知是叶修动作敏捷,还是他自己睡得太熟,喻文州对于他的到来没半点反应。现下被人搂在怀里,大概是叶修用力过重,这才漏出些微不适的呢喃来:“唔,叶修……”

软语温存,最平凡不过的小事,叶修却鼻尖发酸,险些落下泪来。他怎忍心让喻文州经历如此感同身受的彻骨之痛,又怎忍心留他在失去色彩的斑斓尘世中孤独终老。他微抬下颚,将唇印在喻文州光洁的额头上,暗下决心。

明天起,就把烟戒了吧。

 

FIN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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